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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慕天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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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蒼茫,襄陽城裏又飄起了細雨,隨風入夜,潤物無聲。

城中最熱鬧的一條夜巷,就在南城青泥河畔。青泥河水靜靜流淌,在雨中蕩出層層漣漪,迷蒙了倒映中的光影繁華。

這裏,便是珠玉巷。

巷如其名。這裏有歌笑如珠,人如玉。

舞榭歌臺,秦樓楚館,一巷連綿。眾多花閣柳寓之中,有一家茶樓頗為特別。

這茶樓青瓦白墻,門口掛了一副烏漆對聯:近水樓臺先得月,芳香茶葉最清心。門匾上三個大字“清心居”。煙花巷陌,十丈軟紅,恩客們求的是一夜沈醉不歸,而這茶樓卻別出心裁,以“清心”為名,反其道而行之。不少尋歡之客自命風雅,總是晚飯後先到這裏飲上兩盞茶,略消酒氣,再去偎紅倚翠,一晌風流。

“哎呦,詹老爺,您來了?裏面請!”

茶樓夥計的陪笑中,一位客人踱進了清心居的門口。他四十來歲模樣,穿綢掛緞,大腹便便,酒意醺然的紅臉上隱隱現出幾粒麻子,身後兩名青衣小廝躬身跟隨,正是東城永福號的東家詹德興。永福號經營古董生意,位列襄陽一眾古玩店之首。這詹德興也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富商。

詹德興來在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,兩名小廝在他身後垂首侍立。茶樓夥計跟過桌前來,笑道:“詹老爺,您還是老規矩,陳年的普洱?”

詹德興靠在椅背上,打了個哈欠,接過夥計遞來的手巾:“聽說西峰的老君眉剛剛下來,沏上一壺嘗嘗也罷!”

茶,很快便送了上來,湯色淺澄,清鮮撲面,果然是剛上市的新茶。

那夥計站在桌前殷勤伺候。他擦著早已光可鑒人的茶桌,滿面堆笑:“詹老爺,看您今日印堂發亮,紫氣東來,莫非有喜事麽?”

詹德興呷了一口茶:“你這雙招子倒亮!你若能猜出我有何喜事,今日茶錢加倍。”

夥計低頭微一尋思,眼前忽然一亮:“莫非您老又得了天香樓的玉牌?”

詹德興端著茶盞,眼睛笑瞇成了兩條線,盡顯洋洋得意:“若非如此,誰會放下家裏七房妻妾,頂風冒雨,這麽晚來喝你家的茶?”

夥計笑道:“詹老爺說的是。三個月前天香樓剛設下這舞筵時,誰也沒想到竟會成就今日這般局面。如今每夜只限七位貴客,若想入席,先付一百兩銀子才能掣簽,中簽者憑玉牌赴筵,認牌不認人……天香樓那花老板日進鬥金,只怕夜裏做夢也要笑出聲來。”

他語聲一頓,四下裏瞟了一眼,向詹德興低聲道:“還聽說,就連王爺千歲也是每夜駕臨捧場,日日如此……話說回來,小的總是有些想不通——說到底,這姑娘不過是個舞姬,縱然再美,總是個清倌,又能有何特別之處?”

詹德興閉目一笑,悠悠道:“你若有造化,什麽時候當面見了她,便知道了。”

夥計賠笑道:“小的哪有這個福氣?不比老爺您,上個月初不是才中過簽麽,如今可算是梅開二度了。”

詹德興搖頭道:“唉,哪有如此容易?原是萬通錢莊的周老虎中了今夜的簽,卻不小心被他那只母老虎把玉牌翻了出來。家中一番廝打下來,天翻地覆。我偶然得知,便用兩頭蟋蟀向周老虎換了這玉牌來。”

夥計忙笑道:“您府上的蟋蟀,每只都是襄陽城中數一數二的鬥將。除了您,誰又能有如此手筆?”他斟滿詹德興手中茶盞,又道:“聽說這姑娘每夜獻舞後,便會從七位客人中選出一位入幕之賓,聽她撫琴吟曲。到底哪一位能有這個福氣,全憑她自己一時心意。王爺千歲雖然每夜不必掣簽便能賞舞,卻也從未被她選中過。”

詹德興醉眼乜斜,從懷中摸出一塊玉牌,看了又看,笑道:“若能做她的入幕之賓,一擲千金又如何?我今夜打點好花春風,便不信她不能給個通融。清倌又如何?我軟玉溫香抱滿懷,必是就在今夜了……”

這時,一直坐在墻角的那客人會了茶錢,起身向茶樓門口走去。經過詹德興桌邊,有意無意間略略放緩了腳步。詹德興與那夥計正在說話間,桌上茶壺突然“砰”地一聲裂成了四五片。滾熱茶水破壺而出,灑了一桌。詹德興啊呦一聲,起身踉蹌退後,衣上還是被濺上了許多茶水,一時狼狽不堪。那夥計和詹德興的小廝們連忙上來擦拭收拾。待到整理停當,重新沏了新茶上來,才赫然發現那原本在詹德興手中的玉牌不知何時已不翼而飛!一時間,詹德興怒罵跳腳,夥計小廝們連忙四處搜尋,卻哪裏還有那玉牌的蹤影?

清心居的斜對面,珠樓繡棟,燈影輝煌,正是珠玉巷如今最炙手可熱的天香樓。

展昭站在樓前,紙傘收合在左手中,任憑細雨落在肩頭,點點滴滴湮濕了身上青衫。長袖垂手,右手掌心裏握著的正是那塊玉牌。

想到方才茶樓裏那一幕,他唇角微揚,現出一絲笑意。偶一為之的跳脫之舉,令他心裏有一種久違的輕快。縱然手法並非磊落正道,但令那舞姬今夜避開這詹老爺一般的無恥之輩,也算是功過相抵罷。

進了天香樓,但見前廳裏珠環翠繞,鶯鶯燕燕,盡是圍著客人殷勤調笑的娼女。其間最顯眼的,當屬一名錦衣美婦。她玲瓏八面,風韻嫣然,如穿花蝴蝶般在客人間逢迎周旋。展昭聽得幾位客人稱她“花老板”,心中暗想,這必是方才詹德興口中的天香樓老板花春風了。

前廳中迎客的龜奴見了展昭,連忙上前來招呼。展昭也不多話,亮出掌中玉牌。龜奴一見之下,躬身將他引向後堂。

穿過一條抄手游廊,便是後院花廳。與艷俗喧鬧的前廳相比,這裏竟是別有靜謐天地。花廳開朗敞闊,地上鋪了淡緋色的蜀錦絲毯,十二條青石山水畫屏靠墻一字排開,靠近畫廊的一側陳設了七張雅致短幾,上面已擺了精致酒菜。居中的一張短幾稍寬大些,想必是為襄陽王準備的。

時候尚早,賞舞貴客們還都未到,只有花廳裏畫屏邊的矮墩上坐著位清瘦的老樂師。他須發半白,額上紋深,懷中抱了一只阮鹹,正在撥彈。嘈嘈切切,弦聲如訴,正是一支西吳曲。

伴著緩緩曲調,只聽那老樂師嗓音沙啞,似吟似訴:

說襄陽、舊事重省。

記銅駝巷陌、醉還醒。

笑鶯花別後,劉郎憔悴萍梗。

倦客天涯,還買個、西風輕艇。

便欲訪、騎馬山翁,問峴首、那時風景。

楚王城裏,知幾度經過,摩挲故宮柳癭。

漫吊景。

冷煙衰草淒迷,傷心興廢,賴有陽春古郢。

乾坤誰望,陸百裏路中原,空老盡英雄,腸斷劍鋒冷。

這蒼涼古遠的唱詞,從這老樂師口中道出,更多了幾分蕭索孤涼之意。

展昭原本覺得這老樂師有幾分面熟,此時見了他吟唱間的落寞神情,心中豁然一亮:“原來是他!只聽說他兩年前辭了官,天高人遠,不知所蹤,卻想不到卻隱身在這襄陽城內……”

為展昭帶路的龜奴見了那老樂師,板起了臉,教訓道:“齊慶老頭,客人到了,還不下去準備?若是一會兒出了差錯,看你如何收場!”

展昭聽了,心下暗暗詫異:“他怎麽改了姓名?齊慶……齊慶……是了,必是他把表字耆卿轉音化了這名字……”

那老樂師齊慶挨了龜奴的一頓呵斥,停了彈唱,低眉不語。他默默地調撥著阮鹹,既未分辨,也不擡頭。

展昭暗暗點頭:“不錯,必然是他。他半生失意,如今雖潦倒至此,脾氣卻是絲毫未改……”

龜奴不再理睬齊慶,轉身將展昭引入左手第二張短幾,陪笑道:“公子稍坐,客人們少時便到。”

展昭點點頭,打發了那龜奴。再回頭時,那齊慶已不知何時離開了花廳。

展昭輕嘆一聲,整頓衣衫,落坐在短幾之後。短幾之上,一盞琉璃繡球燈幽幽放出一片暖光。

展昭喃喃自語:“只盼今夜這天香樓舞筵,莫要讓我失望才好……”

燈影搖搖,暗生悱惻,見證世情無端,今夕如夢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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